當時，經營冰店的是我「阿公」，其實他不是我的親阿公，母親說其實是「叔公」，因為她都叫他叔叔，後來才知道，其實我的親阿公早就過世了，阿嬤一個人要養五個女兒，所以慢慢地把老三和老五送給人家養，自己帶著老大、老二(我媽媽)和老四，改嫁給後來我看到的阿公。慢慢地和朋友們聊，也才知道，原來他們那一代都是這樣……。
拉回主題吧！
當時這冰店除了他們兩老，還有他們後來生下的女兒，我要叫「小阿姨」，那時我小學，她還在讀高商，不過白天好像也不太常看到她，所以暑假就我們二老一小。沒有爸媽管的日子其實很棒，因為在家裡，爸爸管很嚴，天亮就要起床，在這裡可以睡到自然醒，雖然早餐大部分只有稀飯，不過阿嬤有時也會問我要不要去對面吃麵(當然好嘍！)，印象中我好像沒有在阿嬤家寫過暑假作業，或許有，我忘了，常常就是吃完早餐就到圓環去玩，因為那兒是一個小公園，而且什麼都有，賣菜的、賣玩具的，還有老人會，甚至還有流浪漢…，很熱鬧！加上離阿嬤家又近，常常玩到中午，阿嬤就走過來叫我回去吃飯了…，真是方便啊！
到了下午，嘉義那麼熱，老人家是一定要睡個午覺的，反正這好像是嘉義人普遍的習慣，所以原本一開始他們兩老會輪流睡，到後來我可以料理店面了，他們好像放心讓我顧一下，不過總是會有人還是要先起來，可能還是不放心吧…。後來才知道，原來他們用心良苦，是為了讓我也可以去午睡，不過他們不知道我從來就不睡午覺的，所以可以不顧店的第一件事當然是玩啦！就這樣，每天在南門圓環裡的公園閒晃，好像也交了一些朋友，好像啦！
通常，這種南部的小城鎮，只要差不多過了晚飯時間，路人的人就少了，除非是夜市，阿嬤家那兒其實下午以後就不熱鬧了，頂多是放學時，來自附近國、高中的學生，回家前來吃個冰，不然就是晚飯後來個外帶，否則，一般說來，大約八點鐘妁後就開始收攤了。而接下來，應該就是我最不喜歡的時候了，因為阿嬤家是臨時搭的平房，加上其實衛生條件不是很好，沒事蟑螂多就算了，老鼠來來去去地更是司空見慣，而且晚上睡覺，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聲音，這對我來說，實在是可怕的夢魘…。
其實，還有個地方我還沒說到，就是阿嬤家對面的學校，阿嬤說那叫「學仔」(台語，有點兒像「蚵仔」的音)，那是嘉義市立民族國小，有不有名我不知道，反正因為就在對面，有時圓環玩膩了，加上圍牆其實不高，一翻就過去了，所以，常常早上吃飽飯沒事，或是下午的大太陽底下，我都會在那兒閒晃。有一天好像是早上吧，我和當地認識的小朋友們，在經常停留的大樹底下玩耍，突然覺得頭上有個東西在晃動，抬頭一看，竟然有一個人吊在上面！我其實當時還不了解他為何會在上面，後來想到乾脆翻牆回阿嬤家去告訴阿嬤說：「阿嬤阿嬤，我看到一個男的在樹上搖啊搖的…。」因為她老人家不方便，就叫隔壁一個大哥哥陪我過去，一看，原來是有人上吊！呵呵，這下好玩了，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死人，第一次被警察問東問西，第一次看到葬儀社的人，如何把屍體包在草蓆裡，這些，好像就是註定我，看到屍體不會有感覺，因此跑社會新聞跑那麼多年吧！
說真的，很多事情其實已經記不住了，南門圓環、學校、偶而晚上去文化路夜市，或是小阿姨和回來嘉義的媽媽，帶我到更遠的地方。不過有一件事情，一直印象深刻，就是民國64年的春假，我們回嘉義去掃外公的墓，原本一直酷熱的天氣，到了四月五日凌晨，突然大變天，只記得當時一早起來，雷聲大作，雨如傾盆，下到冰店沒法開，因為門口的水溝裡的水淹了上來，雖然這種驟雨在南部是司空見慣，不過沒下在下午倒是少見，而且奇怪的是，平時一早就可以買到的報紙，卻遲遲沒有來，這也是平時遇不到的，後來大約十點半，報紙終於來了，結果全濕的報紙，頭版五個粗黑的大字－
蔣 總 統 逝 世
這似乎也是我在阿嬤家，最深刻的記憶了！
其實，現在想來，或許是早年因為她的丈夫過世得早，阿嬤必須獨自養育幾個女兒，因此變成她後天堅毅的個性，而且她很兇，雖然她是阿嬤、我是孫子，玩瘋了忘了時間回來、吃飯時吃得慢或會挑食，不留情面，照樣罵下去，而且她說話很大聲，甚至根本不管你的感受，不過也因此創了很多「名言」。像是
「囝仔吃飯每樣都要吃，如果有屎在桌上，也要吃！」
「你是前一頓吃不飽喔？叫人吃飯好像貓在叫？」
「若是每次要玩那麼晚，有種你就乾脆不要回來，反正這裡你常常來，圓環有椅子，記得早點佔位，不然只能和狗一樣睡地上！」
只是，其實事後，她還是會心疼啦，就像一般的長輩一樣，明明心裡就心疼外孫，嘴上卻還是死硬地罵。
不過慢慢地，隨著自已慢慢長大，台北的朋友多了，課業也重了，其實每年回嘉義的次數也少了，因為隨著小阿姨高商畢業，也和多數的南部人一樣，來台北找到一份工作，同時暫住在我們家裡，「嘉義」和「阿嬤家」的一切，似乎也慢慢成為記憶中的事了，甚至有一段時間，這兩個名詞，讓我刻意不去想它們。
應該是上了國中之後，媽媽她們稱呼為叔叔的阿公過世了，嘉義的冰店也因為少了個人幫忙，加上小阿姨在新竹也成了家，所以後來就收了，阿嬤搬到新竹和小阿姨住。這讓我們覺得離阿嬤近了些，而且終究老來有小女兒照顧，也讓媽媽和阿姨們放心不少。然而，後來，卻還是因為和小阿姨的公公在同個屋簷下處不好，最後阿嬤不願讓女兒難堪，毅然決定搬回嘉義老家，和她曾經領養的養子，也就是我要叫舅舅的人同住。
也許，真的小孩子慢慢大了，自己會生活，會玩了，就不太會去喜歡和老觀念的長輩在一起。和阿嬤見面的時間愈來愈少，媽媽大概也知道，所以除非很要緊，或真的要我陪她，才會要我和她一起去看阿嬤。不管是回到已經不再是冰店，而是刻墓碑的店(我舅舅在刻墓碑)；還是因為後來阿嬤骨質過度疏鬆，造成大腿髋骨碎裂，被接回新竹進行接植人工髋關節的手術，我去看她的次數，已經變得不多，雖然她還是那麼精神奕奕，尤其那張嘴罵起孫子來還是不留情面，不過臉上更多的皺紋、滿頭的白髮，真的覺得歲月不饒人啊！
後來，印象中，最後一次和阿嬤在一起，是我唸大四的時候，爸媽因為出國，不放心家裡三個兒子，所以請阿嬤來住，照顧我們的三餐，還有順便監視我們。不過長大了的我們，野慣了，我大學活動很多，兩個弟弟課業繁忙，經常是阿嬤已經煮好晚餐了，卻不見孫子回家吃飯！一開始，我們沒有考慮到她的感受，後來有一次早上出門，她只說了一句話：「我知道你們現在長大了，有自己的事情，不過禮貌還是要有，不回來吃飯要早點說，不要每次我煮那麼多，最後沒一個要回來吃，這裡又沒有豬可以餵…。」雖然又是一句她的氣話，可是聽在我心裡，卻覺得很難過，所以即使剩下最後三天，我推掉了所有的活動，甚至和女友的約會，一下了課就回家吃她煮的晚餐，也算是盡了做孫子的孝道。
而最後一次獨自去看阿嬤，是後來去台南當兵之後，有一次周末休假沒有回台北，就突然決定搭火車去嘉義看她。阿嬤活力依舊，第一件事就是問我吃了沒，然後要我去對面以前常吃的肉羹麵和臭豆腐攤去吃東西，攤子的老闆和老闆娘也驚見當年那個讓的阿嬤又氣又疼的小鬼，現在都已經在當兵了！而我吃完之後，也不知道要陪她聊什麼，看著她忙進忙出，照顧舅舅養的兩隻德國大狼犬，那次其實沒久留，只是順著往嘉義火車站的路一直走下去。
慢慢地，成了家，有了小孩，「去看阿嬤」這種事，更少了，因為有時連媽媽家都少去了，更別提遠在嘉義的阿嬤了！通常都是媽媽和阿姨們主動會在一個月去一次看看她，即使是後來阿嬤因為老了，住進了安養中心。有一回，我和弟弟陪著爸媽去嘉義，這才知道阿嬤已經是個只有基本生理機能的老人了，因為就算她看得到我，卻要媽媽在告訴她我是誰之後的幾分鐘後，她才能意會過來。而這時，說真的，在乎的或許只有媽媽，因為那是她的親生母親。所以當後來阿嬤因為生理機能問題，被安養中心送到嘉義某醫院的加護病房，醫生宣布可能會不久於人世之時，做孫子的除了心中祈禱，也只能安慰母親，一切就順從天意吧，畢竟媽媽也曾說了：自己的母親能夠活這麼一大把歲數，也算是以前有做好事啦！
雖然後來阿嬤的生理狀況，主要是呼吸，有好轉的現象，最後證明是迴光返照，因為就在農曆七月初一－「鬼門開」的那天下午，在上班的我接到媽媽的手機，她在那一頭只說了一句話：「阿嬤去世了，只是告訴你，有事我會再找你…。」
說真的，我當下沒什麼感覺，或許是真的隔了一代，加上長大後也沒和她親近吧！所有的後事都在嘉義進行，媽媽也在每周固定下去「做七」，然後為了避開「鬼月」的禁忌，選擇一天先行火化遺體，在當時入斂後，最後瞻仰遺容，然後看著放著阿嬤的棺木，被推進高溫的火爐；半小時後，再推出來放在一旁風乾降溫，只見包括媽媽在內的她的女兒們個個哭紅雙眼，而孫子輩們則是比較沒有感情地，圍在骨灰前細細端詳一番，或許是也很少有機會看到這樣的場面吧！
接著在鬼月一過，農曆八月初一一大早，阿嬤在嘉義她住了幾十年的老家對面空地，同時也是她常說的那個「學仔」的圍牆外，臨時搭的棚架裡舉行最後告別式，眾家親友，兒女輩，孫子、曾孫輩都來了，在家祭中一一跪拜，接著中午時刻將骨灰安置在嘉義水上鄉的某靈骨塔內，下午則是誦經祈福儀式，阿嬤的兒女們當然全程參與，至少孫子輩的，也大多還在現場，不過曾孫輩的小朋友們，或許根本和「阿祖」比較不那麼親了，所以在他們媽媽的監督下，從後門爬進了學校內去玩。一樣的操場，只是以前的木造一層樓教室，變成了三層樓的磚瓦教學大樓；而在玩的小朋友也已經是昔日曾經在這裡鬼混的第二代了，不過，一樣不顧大人的勸，大熱天在操場裡跑得滿身是汗，一樣玩著地上的沙，把衣服玩得髒兮兮，正當準備開罵時，這才發現，原來，儘管時代不同了，小朋友玩得方式都一樣，就像大人們，也永遠都看不順眼……。
阿嬤！我知道如果是你，也會開罵，但是，算了，我知道你還是保佑你的曾孫子們的！
這是我唯一找到阿嬤的照片，這是她生前在安養中心的照片，應該是她過世前一年吧！其實她的身子還是相當硬朗的...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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